坑品很烂

母亲

#呈丘


算是番外,没有丘出现,是贺呈的过去。


贺呈是在八月的雨天里,撞死那只猫的。


那是只白猫,唯尾巴末端和爪子附近长了纯黑的毛。贺呈下车看它的时候,它的后肢正小幅度地、有节奏地抽搐着。


它快死了,贺呈知道。


它是突然冲出来的,从盘山公路的上方,像羚羊一般一跃而下。它跳得急,尽管司机猛地踩了刹车,飞快地将方向盘大幅度地转向另一边,导致车尾撞向山体一侧。声响在贺呈后脑勺嗡嗡持续了几秒,但它还是躺在了因急刹而划出的车辙的阴影中。


它的血一直在流,贺呈甚至能看到灰白的骨头。他脱下纯黑的西服,小心翼翼地将猫垫在尚且留有余温的衣服上。那时它不是猫,是一条猩红的蜿蜒的河流,平静地淌在黑色的土地上。它是活的,也是死的。它脖子上戴着刻了字的银色项圈,铭牌上的字如干涸的田野忽然迎来一场赤色的大雨,一沟一渠被缓缓灌满。贺呈抚摸着铭牌上的字,它笔画复杂,却早已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白猫叫豁豁,名字是母亲取的。母亲姓曲,单名静。贺呈十岁生日之后,母亲带回来这只白猫。母亲将它养在贺家的院子里。那时候的贺家还不在T市,在更大更繁华的省行政中心B市。那年生日母亲送了他一只波浪纹路的胸花,暗金色曲线的顶端嵌着一颗不大不小的珍珠,背面刻着他的名:呈。


生日那天,他将它别在暗红色西装的左领上。那时贺天还不到一岁,他躺在姆妈的怀里,眼睛却盯着贺呈的领口,时不时伸手在空中作抓取状。他想抱他起来,想摘下胸针给贺天玩,但那天是他的生日,他穿着父亲差人定制的新西服,别着母亲送他的礼物,礼物后面还刻着他的名字。


贺呈犹豫了。


幼小的贺天并不知道自己哥哥正身处于从一个小孩迈向一个少年的漩涡里,他只知道哥哥挪开了视线,导致他看不见那颗在灯光下散发出光芒的圆形珍珠。他放声大哭,偌大的宴会厅里,悠扬的小提琴声与婉转的黑白琴键声,都被这嘹亮的哭声震得一顿。随后来宾们发出无奈又宠爱的笑声。他们举着酒杯望着襁褓里的孩子,说那是贺家二少爷,叫贺天。


霎时,贺呈觉得整张脸好似浸透在山麓下的岩浆里,炙热难堪。他望着贺天,望着那张一出生就分走母亲一半温柔的稚嫩的脸庞,生平第一次,他希望姆妈尽快把贺天带离他的视线。他涨红了脸,来宾们的脸模糊一片,他看不清他们的五官,听不清他们嘴里讨论的到底是贺家大少爷还是贺家二少爷,只闻得到食物的香味和人工制成的香水味。


“贺呈。”


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她和他一样,穿着同色系的服装,不过那是一条长裙。尚未发育完整的身子,撑不起长裙的成熟与性感,她却不肯放弃般,踩着五公分高的细跟鞋,高高扬起下巴叫他的名字,“生日快乐。”


这四个字她说得慢,话语里带着丝丝蛋糕的甜味和淡淡的酒香。她将贺呈从自我割裂中拉了出来,带他重新回到这场热闹的舞台上。女孩身后不远处站着自己的父亲以及她的父母,三人的眼里隐藏着浅浅的笑意、少数的鼓励,以及再熟悉不过的压迫。贺呈知道,她是带着任务过来的。“我叫高初颂。”她介绍自己说。于贺呈而言,她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姓高。反之,亦然。


他同她伸出手去,那是一双冰冷的手,在轻轻颤抖。可她化着淡妆的脸上依旧挂着笑,随后她转身离开,贺呈注意到,她的脚后跟红了。他的视线跟随被磨破皮的双脚,定位到自己父亲身上。他早已不再看向这边,而是背对着自己。那个背影,于贺呈而言,熟悉而又陌生。从他出生到今后长达几十年的岁月里,它都似一座大山,牢牢地竖立在贺呈眼前。他只能远远望着,却不曾攀爬到山头,将沉重的脑袋,轻轻地搁在山间的石头上。


他转过身来,却看见自己的母亲,正远远地从宴会厅的一边望过来。目光平静,神情平静,和她的名字一样。贺呈被那样一双眸子注视了很久,从他诞生到他哭泣,从他第一次说话到第一次行走。母亲素来不爱说话,她的所有言语都藏在眼睛里。所以对于那双眼睛,贺呈再熟悉不过。她沉得像海底搁浅已久的古老的战船,可依旧能看出昔日的辉煌。贺呈坚信,它不过是暂时停航罢了,它的锚有力地扎进海底富饶的土壤里,总有一天,它还会破土而出,与掀起的浮游生物一起扬帆远航。


而如今贺呈,却看到年轻的船长,松开了粗重的铁索,锚链似乎永远地停在了原地。


尚且年轻的贺呈不知其中的缘由,不知自己方才内心的挣扎如一柄刺刀,深深地、深深地扎进母亲的体内。他只知道,生日过后,母亲买了一只猫回来,取名叫豁豁。


母亲很少再去过问他和贺天的事,正如父亲很少过问母亲一般。她常年待在山顶别墅的院子里,家里多了许多逗猫的东西,猫毛落得满屋。父亲因此和母亲争吵过,他讨厌自己笔挺熨帖的西服上黏着白色的猫毛。母亲只轻轻收拾好东西,将豁豁的窝从院子里挪到客房里。那之后,贺呈便很少再见到母亲,她像定居在那小小的一隅里。有时候他会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到母亲在里面喝茶,她轻轻吹散热茶的汽,吹开杯面上蔓延的茶叶梗,像小的时候他摔跤后,帮他轻吹额头上的伤口一般。他仿佛闻到母亲身上独有的熏香气味,和她常喝的普洱溢出的香。


每天,贺天都会去找母亲。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嘴巴一张一合,贺呈知道,那是她在唱歌,母亲精通日语和英语,小的时候,她常常用日本的儿歌哄他睡觉,声音轻柔,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脑袋。可他很少再去见母亲,生日过后,父亲便着手关照他的学习和起居,带他去全国各地,带他认识高家的叔叔,蒋家的伯伯...


在外行走的时间里,贺呈时常想起母亲,想起母亲轻柔的安眠曲,和她薄薄的手掌。他总回忆起小时候的自己,仿佛不是父亲的孩子,也不是母亲的孩子。他属于贺家的院子,属于贺家别墅后的野山,属于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而母亲的手就是落下的叶子,将他轻轻盖住。风来雨来,不曾离去。


每当他回忆起小时候,就总想起自己生日时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以及母亲沉得似古木的眼眸。好似柳条将他抽打,他便不再去想,愈加投身至父亲安排的课程中。那段时间,他常见到高初颂,她时常穿长裙,也发育得愈来愈好,好多男人送她花,向她示爱。可她像蝴蝶一般在人群中轻盈地扑棱着美丽的翅膀,却哪里也不曾停留。贺呈看见她,就会想起母亲。母亲也经常穿长裙,贴身又柔软的裙子,将她姣好的身材包裹在天穹之下。他认为母亲是美的,是不张扬却不容靠近的美。但她和父亲结婚时,穿着的是短裙。


贺呈思考过,父母是否相爱。可他也不懂,爱是什么。他一直以为自己很爱贺天,他初来人世间时,皱巴巴的模样他都还记得,柔软的躯体叫他犹豫了好久才敢抱起他。可他也无法理解母亲抱着贺天时,内心深处涌动的反抗和委屈,他更无法原谅,那昙花一现的想法。饶是血脉相连的自己与贺天,都会萌芽这样的罪恶。那么爱与厌恶、与恨的界限到底在哪里。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无形的线,又会是从他们心房里长出的藤蔓吗。


好几次,他都想问问他的父亲。可是他没有,父亲指间弥漫着的烟雾,将他的喉咙遮住。直到母亲离世,他跪在母亲的灵堂前,才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可父亲没有回答,他半垂着头,直直看向母亲灰白的照片,一言不发。


母亲死的时候,他和父亲刚结束晚上的应酬,车子行驶在无人的郊区,车载广播正用美式英语提醒他们又度过了美满的24小时,很高兴一起迎接新的一天。贺天的电话正好接在广播后打进来。“哥!”他的声音很急,很喘,还带着哭腔,“你快回来好不好...”


母亲的遗书上写着,不必去找她的遗体,不必办什么送别仪式,不必通知未在家的人。她在八月烈日高照的正午,像那片盖在贺呈身上的树叶,轻盈地落入山崖。山崖之下是蜿蜒的盘山公路,他们还是绕着公路找了几圈,但最终没能找到母亲的遗体,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小截挂在树枝上的红色布料。那是她最爱的一条长裙。


母亲是穿着长裙离开的。


父亲将国外的业务永久地搁置了,贺家似发生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发生。母亲存在过的痕迹很少,很少,少到几乎察觉不到。唯有贺天,他无法在别人的怀里入睡,于是贺呈便抱着他。他没有唱歌,只是用手轻抚着他的背。他能感受到贺天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无数个沉寂的梦里,他低垂着的脑袋,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广袤的土地。他为自己的过失而忏悔,为贺天的存在而感到由衷的庆幸。他终于再一次主动地去回忆,生日那天枝形吊灯下的恶鬼,他点燃一支支香烟,将那样不堪的自己燃烧成灰烬,于朦胧又潮湿的视线里,他看到海底的土壤正一点点松动,露出底下发着银光的锚来。


母亲去世的一个月后,豁豁也失踪了,它来贺家才四年。贺天发疯似的找它,却始终没能找到。贺呈站在别墅后的原野里,遥望那一幢幢富丽堂皇的别墅,那里面有一栋是自己的家,它占地百亩,里面应有尽有。可他却突然意识到,那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他的。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它是父亲的杰作,他也是。


他突然羡慕起母亲来,曾经那间小小的屋子,那是唯一属于母亲的,就连父亲也不曾踏足。那里面有她爱的一切,她的猫,她的书籍,她的普洱,她的年幼的孩子,和她轻柔的安眠曲。可那不过几十平米,母亲爱的,何尝不是贺家的院子,贺家别墅后的野山,与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豁,谷也;

呈,显也。


母亲眼里的他,是明目张胆,是肆意奔跑,是大火和晨雾都无法堵住的豁口,是平静大海之下的泛滥。后来,母亲爱猫。它不负她望,在无人的深夜里,逃离了贺家。


贺呈,最终在漫山遍野中,弯下了腰。


他爱他的名,远胜过他的姓。


车平静地驶回山顶的别墅。贺呈手指摩挲着铭牌,指节勾勒出一笔一划,怀里的白猫已经停止了抽搐,血腥味弥漫在车厢里,贺呈反应过来,他让司机停车,伏在路边,干呕起来。


那天,母亲离世一年,贺呈15岁。


-

我始终觉得原著的贺呈很孤独。


他戳我的也是这点,所以写进文章里来。这里算是结合前篇,交代贺呈为啥讨厌血腥味(贺先生一节),放弃不了自己的名字(金莱湾一节),以及第一眼就被丘吸引的理由(山丘一节)。


占tag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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