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品很烂

邹元

#呈丘


贺呈几天没来病房了。


病床上躺着的丘脸色还很苍白,肩胛骨里的骨头碎渣已经完全剔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那件事发生得突然,现在高初颂回想起来,也只能回忆起一记突如其来的撞击之后,紧紧护在她身侧的手臂,上面淡蓝色刺青如一朵清晨盛开的花,绽放在模糊的血水之中。


紧接着贺呈箭步上前,捂住丘的肩胛,试图用手掌阻止出血,高初颂听见他嘴里不自觉的细语,“别出事...”另一边薛文清醒地拉开贺呈,脱下上衣压迫伤口,“快!走索道!他们在山下等着。”


那之后的所有事情,如一场青涩的性事一般慌乱。薛文紧皱的眉头,贺呈的沉默不语,让高初颂不得不从惊吓之中缓过神来。她走路尚且有些踉跄,薛文伸出手来托了她一把。他身上胡乱套着保镖的西装,胸膛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黏糊糊地往身下渗,属实有些狼狈。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薛文注视着她,眼神之间无关情爱,那时他们似乎不是未婚夫妻,而是一位年轻的父亲,与他的年幼的孩子。他朝她伸出手去,却又垂了下来,“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他是想给高初颂一个怀抱的,从山上下来之后,她一直未说话,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惊吓。同时他又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是丘,原本那枚子弹穿过的应该是高初颂的肩。她会像昨晚的流星一般,陨落在山顶的平地上。


高初颂轻轻推开了薛文,她想安静待一会儿,从小到大,她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大大小小的事情。当它超出她的承受范围时,她便会像一个水蚌,合上坚硬的介壳。在此之前,她看到薛文落寞的自责的脸,和他抬起最终又垂在身侧的手。另一边是刚输完血的贺呈,如一桩木头,盯着岛上的私人手术室。


那是一张她心疼了十几年的脸,如今她终于舍得挪开视线,去瞧一瞧自己,是否还和十几年前一样,始终扬着下巴,固执地穿着不合脚的美丽的高跟鞋。


她垂下头,脚上踩着一双沾了血迹的运动鞋。她无声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薛文,男人好看的脸庞渐渐模糊,像隔着一座瀑布。


瀑布里的人,最终还是伸出手来抱了抱面前脆弱不堪的女孩。


薛文陪高初颂先回房休息,待她入睡之后再回到医院。贺呈坐在手术室外,依旧拧着眉,不过眼神早已挪向别处,似乎在想事情。没等薛文问,他便开口说道,“医生说没打穿,子弹还在里面。”


“不对...”薛文回忆道,“我分明看见一枚子弹...”

“嗯。”贺呈打断他的话,“是有一枚子弹,从同一个方向过来,当着我们的面掉进山底,但不是同一发。”

“你的意思是...连开了两枪?”


贺呈无声地肯定了他的想法。


“这是想把初颂置于死地。”薛文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大致回想了最近这段时间贺呈和他说的那些话及自己调查的结果,“如你所说,确实是冲我来的。”


贺呈摇头,“不仅如此,高初颂是介于我们二者之间的女人,在旁人看来,你们是两情相悦,我是爱而不得。把她除掉,我们就都能体会到当初邹元离开之后,阿标的痛苦了。


邹元。这半个月来,薛文一直在搜寻和这个名字相关的所有信息,但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查到一半,信息链突然断开。可越是这样,越能验证贺呈的猜想——或许那本就是事实,无法更改的事实。


上个世纪末,国内发生了一起震惊上下的案件,常年流窜在全国各地及南部边境的大毒枭“铂龙”在T市落网。根据线人的情报,连同二把手虎哥及铂龙底下的几个分支也都被端得差不多,除了当时并没有在国内的,虎哥的弟弟阿标以外,剩下的便都是小鱼小虾,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个阿标,自幼在日本长大,成年以后才回国上大学,生活上的所有费用都由虎哥负责。阿标只知道他有个有钱的哥哥,至于虎哥具体是做什么的,起初他并不知情。他被卷入到这场风暴之中,是因为邹元——他的女友。回国之后他便认识了她,邹元比他大上四岁,美丽成熟风情万种,重点是她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阿标长得不高,但有才痴情,两人很快坠入爱河。不知是谁先提起的,总之半年以后邹元把阿标带回家,介绍给了自己的父母,没过多久,阿标便安排邹元和虎哥见面。


战争由此拉开了帷幕。


期间的故事,实在无迹可寻。作为警方线人的邹元,只身靠近犯罪团伙的二把手,并取得他的信任。为此她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传言里虎哥身侧并没有出现过几个女人,邹元便是其中一个。而之后阿标和虎哥经常交易的几张银行卡流水显示,所有的汇款都会被一一退回。


至今谁也不知道,邹元有没有真的动过心,亦或者对谁动心。以身份而言,她不会爱上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但虎哥落网后,却曾询问过她的下落。案卷上记录的情况是这样的:


“她呢?不叫邹元吧。她怎么样了。”


“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事情。”


也没有任何人知道,邹元为什么会选择阿标不在国内的时候实施抓捕。在古老的破碎的传言里,她和阿标的故事只剩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和一夜之间平坦的小腹。


如今它成了一道不可磨灭的铁证,横亘在薛文与真相之间。他曾经问过贺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警觉,铂龙和虎哥被判了无期,如今还在大牢里关着,时隔那么多年,也没听到其他风声。贺呈只抬头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已经查到了吗?”


薛文略心虚地握紧了手机,上面还保留着秘书发给他的关于高家的所有信息。


“高伯母出生在医生世家,而我的母亲精通日语。出嫁之前,她们的圈子很小,小到只能和亲密的好友分享自己今天的功课和偷摸看了几眼的男孩子。”说这话的时候,贺呈正望着远方,眼神温柔,“如果我是阿标的话,也会舍不得去找邹元,而选择那个把孩子拿掉的人。”


随后贺呈问薛文,“你明知这是高初颂的手段,为何还答应和她订婚?”

薛文轻笑着,并没有回答他。


小的时候,他的圈子也不大,那个时候遇到的人,就像一粒种子。他并不知道那是一颗什么种子,只知道要看她破土而出,看她亭亭玉立。至于她要长出怎样的花,那是种子的目的,不是他的。


“游艇借我一用,去对面的合山,有件事情要确认一下。”贺呈沉闷的声音打断薛文的回想,“阿丘...麻烦你帮忙看着,有什么事马上联系我。”


看着贺呈宽大的背影,薛文眯起眼睛。他之前一直放心不下的事,在几个小时中贺呈慌乱的神色中得到了抚慰。


合山不大,贺呈爬到山顶时,太阳还没落山。晚风温柔,却吹不走几个小时下来的疲惫。尽管他和薛文已经在山下安排好了一切,但还是冒险。如果那时中弹的是高初颂,以她的体质,此时高家的父母大概已经在筹办丧事了。那发子弹打在他们四人之中体魄最好的阿丘身上,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他们三人的命上,悬着的东西太多。一旦有一个部位倒塌,整座大厦便会往地底下沉几分。阿丘的命,便只和他有关。他深知这是最好的结局,但于他而言,又是最坏、最烂、最无法承受的一种。直到医生说子弹没有打穿,手臂能保住时,他才敢放心大胆地吐出一口气,那时贺呈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背早已湿了一片。


从合山望过去,离山像一座披着霞光的庙宇,坐落在无人问津的孤岛上,再往前便是波光粼粼的鹭江。贺呈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他在合山上搜寻了许久,最终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停下了脚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清晨他们一行人站立的地方。而底下靠着的石头旁,还保留着被挪动过的迹象,石块上潮湿的泥土已经被太阳晾干,留下一枚细小的环状的印,那是伏在上面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留下来的痕迹,深深地刻进贺呈眼底。


薛家和高家的私人医疗手段,放眼全省,也能排得上号。当天晚上六点左右,私人医生才从手术室里出来。薛文和他们客套了一番,便着手安排送他们回房休息。贺呈虽笃定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但也没插手让他们留岛的事。薛文做事谨慎,这也是他看中的一点。


“不进去看看吗?”高初颂早已醒来,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缓过神来的她,逐渐恢复了气色。

贺呈摇了摇头,“没事就好。”

“这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他呢?”


贺呈坦诚道,“都有。”


那晚之后,贺呈便离开了金莱湾,直到现在也没见到踪影。薛文也时常见不到人。高初颂最近一次见他,是昨天夜里,他来房间找她,交代了一句他要回薛家一趟,让她小心照顾自己,便匆匆离开了。这两天金莱湾的人手也添了不少,夜里还能听到保镖们巡夜的声音,高初颂了解他们的性子,便心安理得地在金莱湾住下。如今躺在病床上的略显虚弱的丘,才是她的关注点所在,那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曾经无法比肩的存在。


第四天一早,金莱湾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高初颂印象中的贺天,还是在曲阿姨的葬礼上,那个才五岁的小男孩。高初颂还记得当时他泛红的眼眶,和紧闭的双唇,像连绵不断的阴雨,落进灰黑色湖泊里泛起的惨白的边。


当时难过的小孩,如今已经长大,且愈发像他的哥哥。那双暗含埋怨的眼睛,也被其他复杂的情感充斥着,不屈和妥协,冷漠与热情。这是一个人迈向成熟的必经之路,途中会有不同的东西并肩与擦肩,他们可以是朋友、恋人,也可以是一座孤独的坟冢、一束清晨采摘下的白花。


面对着这样一幅光景,贺天只淡淡地感叹了一句,“丘哥命大。”之后便坐在窗边,点燃纸烟,全然不顾病房里还躺着尚未苏醒的病人,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手上不停摆弄着手机,落锁,解锁,如此反复。


高初颂和他之间确实找不出什么共同话题,但良好的家教叫她不能就这样离开,便保持着沉默,两人之间陡然酝酿出一丝微妙的气氛。之后还是贺天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沙哑,连同烟灰,落在临时用来充当烟灰缸的水杯里。


“我曾经很好奇,丘哥会怎么死。”他嗤笑一声,“我也问过他,你猜他怎么回答的。”

高初颂微微摇头,“我不了解他。”

“他也说不知道,不过他说他想死在山丘上。”贺天探出窗外,看向不远处的离山,“不知道这个愿望落空,他醒来会不会觉得可惜。”


一时之间,高初颂不知如何去回答贺天,他像一个小孩一般,说着不着边际,让人恼火却又无法细想的话,她只能岔开话题,“是贺呈让你来的?”


贺天坐回原位,“头一次见主子照顾保镖的。这种事,只有他开得了口。”

“阿丘他...”高初颂犹豫着,她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


“你想说,他不止保镖这么简单?”贺天冲她挑眉,“很早以前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是我的嫂子。毕竟你是我见过我哥身边所有女人里面,他最上心的那个。不过,后来...”


贺天朝她笑了笑,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图片,递给高初颂,“这东西在你那里吧。”


那是一张上下两联,一联四格,每格都相同的照片,左上角的一格相片已经缺失,剩下的格子之间有明显的折痕。这个东西高初颂并不陌生,好几年前办身份证时,人们会去指定的地方拍照,然后交上一张给派出所,剩下的可以带走。而贺天手机里照片上的男人,正是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丘。那时的他,尚且年轻。从他躲闪的目光和蹩脚的硬堆起来的笑容里,不难猜想,这个人很少,甚至是第一次照相。


曾经高初颂在贺呈的钱包里看到过这张被叠了好几回的照片,她趁贺呈不注意,抽出来仔细看过。在照片的背面,高初颂注意到了那一串18位数的号码,中间赫然显示着出生日期,认真算起来,才过去了三天。右下角则用铅笔写着“贺丘”二字,字迹属于贺呈。


“我看过,在贺呈的钱包里。”高初颂坦白道,“它不见了?”

贺天道,“还在。”


他笑得狡黠,像一只偷腥的狐狸。或许这是属于贺家独有的残忍与温柔吧,高初颂想着,他们两兄弟,都会变着法子,叫人死心塌地又轻易断了别人的念想。高初颂不怒反笑,“你倒是不把我当外人。”


“你可是我的嫂子预备役。如果你能挤掉这只走狗,成功上位,我很欢迎。”他晃晃手中的手机,荧幕上年轻的脸庞快速闪动,看不真切。


“你是想我把这件事告诉给贺伯伯吗?”


贺天敛了笑,高初颂对他和他父亲关系不和的事略有耳闻,如今看来都是事实了。


“曾经我是这么想的,总有一天我要用这件事来威胁他。毕竟他和丘哥一样,都是别人手里牵着的狗罢了。”


高初颂好看的眉头紧蹙,像风雨欲来黛青色的山头。她按捺住对“狗”这个形容的不满,缓缓开口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


贺天挑眉,眼里充满了不屑。高初颂视若无睹,继续说道,“选择保镖的第一要求,便是血型匹配。但你有没有想过,阿丘的血型为何和你不一样,反倒和贺呈的一致。我没记错的话,他最开始来到你家,只是一双用来监视你的眼睛。”


“许多事情,贺呈没有告诉你,贺天,你确实还年轻。或许从一开始,贺伯伯想监视的,就不是你,也不是贺呈。”


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孩子,敢不敢向他张口,主动索要危险。贺呈这么做了,危险和安全便都在他身边了。贺天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嬉皮笑脸地嘲笑着贺呈的不堪,正是因为他看见的,只有他的哥哥挺直的脊背,却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几乎要被削碎的膝盖。而那个始终在他身边,用长满茧的双手托起贺呈膝盖的,只有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丘了。


剩下的话,高初颂并没有说出口,这是贺家的私事,她不参与。她凝视着丘,忽然想上前去摸一摸他的脸,以及下巴处已经长出来的青色的胡茬。


评论(13)
热度(260)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 Powered by LOFTER